●罗丽

作家张欣以其对都市女性生活的深刻洞察和细腻描绘，在文坛上独树一帜。 在张欣的《浮华背后》《沉星档案》《深喉》《狐步杀》《黎曼猜想》《千万与春住》等作品中，商业社会人际关系的奥妙、都市女性的生活与欲望，以及她们在复杂社会环境中的生存与挣扎都得到细致深刻地极致呈现。评论家雷达认为：“张欣是最早找到文学上的当今城市感觉的人之一。”她写出了大众文化对都市生活无所不在的渗透，并始终关怀着笔下人物在商业社会中灵魂安顿的问题，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关怀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著名作家张欣。

如果说，张欣过往的作品是在为读者呈现业已进入都市商业化、改革开放后的当代广州，那么，其长篇小说新作《如风似璧》便是她把笔触伸向历史长河，去呈现20世纪30年代城市化进程伊始时期的广州。作为张欣的首部民国题材小说，这是她创作生涯中的一次重要尝试和突破。

正如张欣自己所说：“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舞台，然后各式人物粉墨登场。”辛亥革命后广东政局的短暂稳定，为20世纪初广州城市化发展提供了有利环境。随着粤汉铁路的建成，人员和货物的流通便利造就了广州城市商业繁荣。同时，中西文化交流使得城市文化丰富多彩，居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开始转变，社会阶层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大家所熟悉的西关小姐，便是这一时期广州西关地区特有的女性群体，她们以其独特的文化背景、教育经历和生活方式成为了当时广州社会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张欣在书中呈现的这十年，正是广州这座城市从纸醉金迷进入波诡云谲的历史时期。小说中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西关，既有繁华的商业街区，也有经典的岭南风情，更有广州市井的烟火气。张欣花大力气积累素材，通过对如食物、器物、粤剧、茶楼、书画、骑楼、园林等具体生活场景的描绘和细节塑造，重构出民国时期的都市广州风情。

虽说张欣是首次尝试民国题材，但书写都市女性命运却是她一向擅长的。为此，她没有着墨于激荡的大时代风云，而是于历史的宏大叙事中精妙地划出一道口子，以此作为横切面观察广州城市化进程之初的视窗，去展示1932年到1942年这十年间三位平凡广州女性的命运遭际和自我成长，并由此提炼出岭南文化之魂——低调、隐忍、力道。一如张欣藉由书名所表达的：“我对广州和广州女人的认知、理解与写照，她们一如风中的玉佩，既有风的凛冽又有玉的圆润。”如封似闭，是吴式太极拳第九式，马步、收手后再推出，如同广府人的低调、隐忍、力道和不张扬。张欣这样形容她们：“如果北京大妞是飒，上海小姐是嗲，那么广州女人就是韧，坚韧的韧。”坚韧与勇毅，是广州女人的底色，也是小说所要传达的重要信息。

《如风似璧》封面。

过往张欣笔下的当代都市女性，往往具有强烈的独立意识和自我追求，她们不满足于传统的性别角色定位，勇于在职场中打拼，追求事业上的成功和个人的价值实现。这次，张欣笔下的都市女性人物群像谱系得到了更新和拓展。在《如风似璧》中，她溯源而上，在广州城市历史记忆深处，寻觅到最源初的现代都市女性形象。她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了苏步溪、心娇、阿麦三位女性角色在乱世中的命运起伏和情感纠葛。这些女性角色各具特色，她们的命运交织跌宕，各自经历人生的至暗时刻，如家庭变故、时局动荡、亲人离散、爱人远行等，这些经历让她们意识到无树可靠、无凉可乘，“无常”才是生活的底色，在此之上显影出人性的复杂与幽微，但正是这些经历让她们更加坚韧和勇敢，成为名副其实的把握个人命运的“大女主”。

苏步溪的故事是该书的核心线索之一，身为西关小姐的她可谓是那个年代广州都市女性形象代言人。作为广州巨富苏大阔的女儿，苏步溪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她才情出众，但命运多舛，一段失败的婚姻，给她带来了深重的痛苦。但苏步溪并没有因此沉沦，而是寻求自我改变，她学习中西医，开办了妇科医馆。广州沦陷后，苏步溪在家破人亡的困境下，一边悬壶济世，一边撑持家业，展现出冷静与坚韧。从千金小姐到女性医者，她的人生经历了从依附到独立的转变，她在面对命运的挑战时，从未放弃自我追求与成长的机会。苏步溪的成长与蝶变不仅是个人的胜利，更是女性独立自主精神的体现。

心娇是《如风似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心娇原是名妓，色艺俱佳，风情万种。不过，初进吴将军府的她便险被遣散，为活下去她甘愿放下身段，承接洗衣等粗重活计。后因一手好字被吴将军赏识，身价逐渐提升，可惜好景不长，又因时局变化重操旧业。心娇聪明、美丽且坚韧，在乱世中凭借自己的才华与智慧努力生存，面对困境从不轻言放弃。她相信，乱世不易，只要凭勇气、智慧去坚持，就一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

阿麦是故事中最为草根，最显坚韧的角色。作为苏家女佣，阿麦的善良和勤劳，赢得了苏家人的尊重和信任。最初她受鹏仔所欺骗，盗取了大太太的首饰，却又被鹏仔抛弃。阿麦面对生活的种种困境，从未轻言放弃，而是在逆境中生存下来，越发独立、坚强。最终，她跟随苏步溪一起经营诊所，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新的生活。阿麦是苏家历史变迁的一个缩影，也是广州社会底层女性的生活写照，她的故事不仅是对个人命运的描绘，更是对时代变迁和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映。

对女性友谊的精彩剖析以及对女性关系的深刻书写，也是张欣在不同作品里一直悉心经营的。在《如风似璧》中，阿麦和苏步溪之间的感情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深厚情感纽带，而是建立在主仆关系、相互扶持与理解基础之上的。二人虽出身不同，但却有着相似的命运遭际和情感体验，使她们之间产生特殊的理解和共鸣。逆境中，她们相互倾听、相互倾诉，在对方身上找到一种情感上的寄托和慰藉。她们不再仅仅是主仆关系，而是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作家借助女性互助，展现了人性中的美好与善良，也反映了当时社会背景下女性之间的关爱和团结精神，更是推动性别平等、促进女性自我成长和发展的重要力量。

每个标识鲜明的作家，都会在潜意识中有着各自惯常的套路与招式。张欣作为都市女性写作的代表作家，40余年来笔耕不辍，不断寻求突破。她在《如风似璧》中找到了自我更新的途径，在历史书写中实现对都市女性人物群像谱系的溯源、更新与拓展。同时，她在娴熟的写作技巧与丰厚的素材积累中巧妙地寻求平衡，找到了传递对广州这座城市、对岭南文化深情表达的方式。《如风似璧》是一部展现岭南文化和广州城市精神的最新力作，“重新树立起一座文学广州的地标式丰碑”（陈思和语）。

（作者系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副院长、一级编剧，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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